時間的傷痕
◎呂大明 圖◎吳怡欣
1悼古
時間的舞者是位青春貌美的女仙,她頭上簪著一朵紫花象徵威權,她在夜鶯清唱的花園裡漫舞,腳踏在希臘神殿的斷垣殘壁間……她挑起月亮銀色的燈籠,在屬於過去園囿裡幫遲暮佳人尋回失落在時間裡的舊夢……於是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一個屬於傷逝的黎明又像鍍過陽光金彩戰國世紀芭蕾舞星──安娜.巴芙若娃,踏著最纖巧的舞步穿堂入室。
銀色的,流淌的,閃光的滴汁撒落在桂花樹上,那是月光的淚。
經歷人生薔薇般緋色的夢痕,千絲萬纏的心結構築成一座「記憶之屋」,在時間的羈旅中,塵滿面,鬢如霜。
當年韋應物在淮水見到昔日故舊,兩人一塊旅居江漢的往事一時浮上心頭,慨然地感歎:「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這位東方遲暮佳人敏感度更高,她以手指去觸摸桂樹上,月光的淚痕,濕濕的,像早秋的霜白……在晚霞漂染成紅色的塵土裡,將記憶埋了,青春會在時間裡化成骨骸,但她卻期望記憶是一粒水仙球根,來年春天會開出白色潔淨的花──希臘神話納西瑟斯靈魂的化身。
這位遲暮的西方佳麗年年將水仙球根埋在塵土裡,年年她也將青春一塊兒埋葬。
白石幽映湖波中,如沉在地底的山壑。
青春也是沉在地底的山壑。雖說華顏麗容經歷不起人間季節的轉換,青春的殆逝,忽焉枯槁,但在屬於過去的園囿裡,會像英國人所說:「That beautywould be there,When she was an old woman.」(縱然她成了遲暮婦人,她的美貌依然不褪色。)
2在時光中失竊的圖案
一幅以金線織成的圖案已在時光流逝中失竊了,那幅圖案自生命某個角度來衡量也是藝術精品。
那幅圖案的構圖者也像雕刻師皮埃特羅.龍巴度設計但丁的墓,像義大利畫家桑德羅.波梯塞里藏於佛羅倫斯烏菲茲美術館的名畫《卡羅尼亞》( L aCalunnia)都是一流的才藝。
我猶記得季節的五色繽紛,似乎也將我略嫌蒼白的生命漂染成彩色的夢。
白淨的紗簾就在日光下變幻色調……「倒掛金鐘」又稱「吊鐘海棠」的花像一串串紅色的掛鐘,一串串垂掛在大自然的生死輪迴裡,地噠地噠地計時,而丁香花仍然展開飄浮如蝶翅的四葉花瓣,飄浮在向晚的空間。
突然我夢裡全是粉白色的chemalite,我像愛麗斯闖入仙境, 粉白色的chemalite攀緣匍匐在我夢中的世界……又是另一場夢,槐花的背景是一座古園,古老的牆垣就因這五月白色的香魂;盛開的槐花,粉刷一新,然後將一齣古老的悲劇寫在牆頭,當槐花枯凋,故事中的「她」已知道「他」在墓中成了僵硬的屍身……白晝消逝,夜色降臨,槐花的艷影就像《殉情記》裡的茱麗葉,遁入勞倫斯神父的地窖裡……季節繼續它的生死輪迴,走入林中入耳皆是悲若寒蛩,悲若鳴鴻的響聲,一定是所謂的「秋聲」了。夜間獨個兒賞月的意興逐漸染上涼意,似乎猛轉身,屬於時間的圖案一幅幅失竊,月移星轉,不再是人間的絲桐琅琅,金菊桂樹也不栽種在人間……但古代有玉斧修月的傳說,據說太和中鄭仁本的表弟遊嵩山,有一自酣睡中醒來的人對他說:「月亮是七樣寶貝合成的,有八萬二千戶修月,我也是其中之一。」他打開包袱出現修月的斧具。
人間的月圓月缺都令我們這些異鄉人傷感,但別說慢慢磨玉斧也難以補好「金鏡」(月亮),只要生命還在,你永遠可以再看到映山紅燃亮了知更的胸翼。
3靈魂的逃逸
在一座古園裡,兩個靈魂突然像折疊的影子飄在一起,當愛情的希望已遁隱在暗影裡,當心悸的痴戀已成了過去,鵪鶉在眼前飛成模糊的視線,曼陀林聲在寒顫的風中飄逝……影子中的一個伸出五個手指,將另一隻手疊印成十指纖纖……不要任意撕裂美的記憶,記得星星不會殞落那個夜晚,水上輕輕滑過一連串無聲的音符,那時刻繆斯女神都是飛翔的星光,人暫時逃出生的窄門,漫步在處處散發薄荷般文學味兒的草原上,木豆樹的紫花正在微醉的暖風中拂動輕捷的羽翼,結束了大地沉寂,栖鳥緘默的冬季。
像「桃葉渡」、「梅花觀」原都有一段美的故事,「桃葉渡」舊址是秦淮河與青溪合流的渡口,據說晉代王獻之與桃葉在此依依惜別,王獻之作〈桃葉歌〉相贈,後人稱它為「桃葉渡」。
「梅花觀」是《牡丹亭》柳夢梅寄寓的廟宇,杜麗娘的魂魄曾在此與柳夢梅相會……當杜麗娘來到梅花觀翠翹金鳳,環珮玎璫,似幻似仙……還驚動了梅花觀的師徒。
淡彩似的暮靄籠罩,桃花輕悄悄地飄落,木蘭花染上煙愁……山長水闊,茫茫天涯路,豈是彩箋尺素可以郵寄人間菱花水月之情?但在記憶的古園裡,時間的鐘擺緩緩倒轉……古代那位傳說中的春天之神──東君,正將春天輕悄悄地交付給大地,於是霧一般的梅雨,流蕩在春風中的柳絮,荼蘼留住晚春的艷色……大自然正處於錦瑟華年……
4無可奈何花落去
英國牛津渥德斯都克街的落花煙濛濛,霧濛濛般紛飛,走過那些花樹下,撲得人香塵滿面,撲得人衣衫凝香……現代人少有悲秋傷春之感,不再為幾聲鶯啼,天際數行歸雁,飛絮殘紅,煙雨迷濛,斜月依偎窗前引起傷感,殊不知拋棄那古典雅緻美的情感是何等的損失?懂得珍惜那充滿文學味兒的情感,無形中也豐富了生命。
韶華易逝,在文人墨客間鑄成傷痕,敏銳地懷感「今」與「昔」的變遷。晏殊少年時就顯露不凡的才華,是神童,後來居於宰相高位,但被稱為「詞家射鵰手」的晏殊最大的成就還是文學,他當宰相每逢盛宴後酒闌時,必和賓客寫詩填詞遣興,雖然亭台依舊,今日的夕陽已不是舊時的夕陽,就觸引騷人詞客的傷感,寫出「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絕句。
報曉雞鳴,午夜鐘擺都帶著幾分警世的禪味,春夏秋冬四時的轉換也如戲詞;「人世繁華掃地空。」聽秋風疏剌剌,聽風中松果落地聲,驚醒朦朧睡眼的我,彷彿聽到擊磬敲鐘聲。
人生的謎題蹊蹺難解。「桑田成海又成田,一剎那堪過百年」海角冰輪,山崖紅日,人間滄海桑田,日月不斷交替。
在暗影籠罩心的迴廊時,眼前出現了海市蜃樓;樹端鍍上的金色霞光,朦朧紫色的香薰衣草花田,丘陵大海莽野森林……都一剎那間從地平線消失了。斷腸句譜在一弦一柱的錦瑟間,在幽居中發出對玄祕命運的詰問……於是我來到一扇名為「時間」的門前,聽到時間的老人對我重複訴說;「生命某些珍貴的東西就像一隻鳥兒飛出我們的手掌心,牠一去不返……」門兒在我身後重重地關起,又聽到時間的老人喃喃叮嚀:「惜時!惜時!時間珍貴如珠璣……」 ●
來源:自由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