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5/15 | 作者:包冠涵
受困在機車後座,林明忠的妻子緊緊抱住丈夫,像要將陌生感擠壓出來。到家了,辛苦貸款買下的屋子,他站立在家門前,妻子在等他開門,他也在等。只要有耐心,不要把夢境與現實混淆,就能有個可以容身的地方,這就是成人的責任。他踏入屋子,隨手將燈打開。
不要去管鄰人怎麼說,不要去管兒子怎麼說,屋裡環繞、包圍著她的,為什麼輕易就被歸納成垃圾?大兒子得到消息,特地從深圳趕回,一進門就狂暴扔掉她幾個月撿回來的寶貝:「媽妳幹麻撿這些破爛,又不是沒有給妳錢花,妳這樣給我沒面子,糞掃堆滿屋,還有人說妳著魔神被我狠狠罵一頓,媽是不是我跟小弟不在家妳在生氣,妳呣通按呢。里長也來找我講話,講妳這樣子丟,房子裡都有味道、還生蚊子,厝邊頭尾攏在抗議。」私底下,兄弟倆得到共識,倘若情況繼續如此,不得已只能送她去安養院。沒辦法成天看著,她那樣在馬路遊走,難保不會有一天被車輾著。
救火車鳴音響起,如鴿群盤旋,然後沉默。沉默痛入她的心內,那是牽掛。一有救護車開過,就認定是二兒子又跟同學打架打破頭。兩個小孩都到了會玩火的年紀。
拾起,它們蜷曲在人的視線所忽略的地方:草叢、水溝、車底。彎下腰,手心裡的楊桃已經開始發黑,她拾起它,永遠不能知道為什麼,如同字,字聯合起來,說服她有一個生命,為什麼要去相信?能逃到哪邊?她所實踐的,難道不是世界所本有的無序?還能有什麼不同?原本散落在巷子的楊桃,改成了散落在獨輪車子的木板上。推著車,輪胎的軌跡劃開陽光的水紋,朝周圍盪漾,她的身影跌墜在一圈一圈錯暈開來的水紋中,如同一首詩墜入自己的音節。
朝鳴音沉落的方位走去,起火點是間輪胎工廠。隔街,陳嬤看人在忙。身著銀灰色衣袍的消防隊員衝下車子,拉動著什麼,搬動著什麼,他們在吶喊:水壓太微弱、巷道太狹窄、這些是誰停的車?開走,要出人命了!
火無視於所有人的忙碌,跳著舞:轉、騰、踮腳尖、甩袖,灼熱的舞者的靈魂,該不該怪這些人不懂得欣賞。觀望鐵皮屋裡竄出的火舌,陳嬤覺得火的形象瞬息萬變,有時候像臉孔,有時候像鳥,有時又像棒球比賽裡正在投球的選手。火在她過往的經驗中狂暴地搜尋自身。她記起曾經去看孫子的棒球比賽,她完全不懂規則,孫子出現一下下,揮三次棒,然後又要消失很久。陳嬤答應孫子比賽結束要帶他到夜市撈金魚。她記不得那麼漫長的比賽中,她都在想些什麼。坐成拘謹的坐姿,蜷曲,沒人拾起。
火謝幕了,焦黑的殘骸上冒著煙,人都要散去了,電視台的SNG車才姍姍到來。陳嬤望向煙與天空交接之處,濃密的白,那裡高懸著一扇通往過去的門,如今關上了,是她和命運聯手把門關上的。繼續往前,獨輪車子又將裝入新拾的物件,她將去認識它們,以未曾想像過的熱烈,這正是她願意去做的事。
(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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