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大學文學獎‧得獎作品】焚後(上) 
 
  2009/5/13 | 作者:文/包冠涵 圖/范繼璜
 

遠遠地,陳嬤聽見救火車的鳴音宛如鴿群般,在柔軟的天空旋繞,倚著一個發亮的定點,愈來愈逼近,愈來愈逼近,然後,突來的沉默毫不留情地緊捏住陳嬤因為過於專注傾聽而危險的心。緊捏之力,抽象的痛,使得陳嬤停下獨輪車子。她頭頂是楊桃樹,楊桃落在巷子裡,大多是被踩爛輾爛的,黑色、褐色的果皮上烙著方向的印記。

獨輪車子也是拾來的。去年清明節,陳嬤斗笠遮著斷續的雨,手提藤編籃子,朝後山竹林走去。山上,落葉聯合起來,阻止路說話,愈深入,小徑的語調就愈顯恍惚。幾片削薄的光線,沉澱在林裡,彷彿大缸漬的醬菜。太暗了,陳嬤感覺就要撥不開垂落在她胸前的竹枝,感覺斗笠的邊緣就要剷平一張鬼蜘蛛的網。手仍是撥開了,腰仍是彎了:閃過、躲過、碰巧的、僥倖。是眼睛要陳嬤躲開這些。

墨色,看來永遠簇亮如新的花崗石塊砌成的一塊碑、一堵半圓形短垣,壓鎮住丈夫的睡眠。陳嬤的腳步更輕了,雨不再飄零,在輕與更輕之間,她摸索出區別。

取出藤籃中切片的雞肉、燒酒、兩只他生前慣用的陶杯、一包宜蘭冬山鄉產的花生,各種物件的質感,上下往復,以熟練的針法,將陳嬤織入日常

:織入雞肉店的紙盤在傾入肉片、淋上蒜末醬油前的滑膩空白;織入燒酒瓶子開封前,無色無臭,前世記憶般悠悠晃晃的透明感;織入陶杯小巧玲瓏開著口,等待;織入剝花生時,指尖無可避免地沾上硬殼碎裂後,崩下的細瑣粉末。像一面風所飄擊的旗幟裡,四處都有她,她無法離開那柔韌的、翻騰如浪的布面,去看清楚上頭的圖樣象徵了什麼。

幾滴由雨水匯聚而成的水珠,舔拭過竹葉的尖端,推開了自己,墜落在陳嬤手背,皺紋、斑點,多麼驚喜。她仔細數算水珠迸散出來的銀色涼意,直到各種感覺的顫動所帶給她的豐腴感,也終於隱遁,化為烏有。蛾爬過碑面,毛茸茸、肥嫩軀體所突出的觸鬚左右夾動,剪裁自名字的凹陷處衍生出來的記憶細節林林總總。癢,游魚般翻絞陳嬤。

黑冠麻鷺從這株竹子跳到另枝竹子,踩出來的聲響,都沒有特色,都無法分辨這個是這個、那個是那個,都在霧裡,都在欺騙人的時序抽手的瞬刻,這才體悟到想要深深紮入怎麼樣都好的獨特性的哀傷。蟲子叫,蟲子不叫。竹筍在長,竹筍親暱地拉扯濕泥暗中的表情。

陳嬤兩個兒子都離開家了,閒閒午後,客廳,坐這個動詞像厚毯子覆蓋住她,悶滅了其他無以名狀的舉措。兒子知道她怕冷,「妳的腳手猶閣會冷無?醫生講妳的血管循環無好。」「有食藥無?」「甚麼藥?」「血管。」二兒子耐住性子解釋:「血管的藥,綠色的玻璃矸仔。」陳嬤搖瓶子,倒水,要讓兒子們在電話那頭聽見他們得到了他們想要的反應。

都說盡了的話,向內曲折成兒子童年的紙船,放水流入丈夫永不中斷的鼾聲裡。他總在熟睡。他不打人,鄰居美枝說要感恩囉按呢好的翁叨位找?飲過酒,身軀炭火燒,丈夫擒住她的腰,也沒有聲音,唯有晃動的韻律泥漿般灌入四個床柱腳,它們起一個難以明瞭其意義的平面。事後,他翻身睡,她起身整理,拭淨,大腿岔處淌出的、沾上陰毛、指尖,無論如何都習慣不了的氣味。最內裡,氣味去而復返,將她自她翻找出來,從視覺被遮蔽了的地方。

試探過那盤早已顯得衰疲、腐敗的雞肉,蚊蚋選擇了她,蚊蚋處於不得不做如此選擇的生物天性裡,人們揮手將之驅散,或是乾脆犧牲點血餵飽它們,等飛不動了,再猝然出掌擊殺。就像瞬間變出一朵花的魔術師,陳嬤欣賞著手心裡放射狀濺開的血漬,在尚未被風乾、褪成咖啡色之前,有著鮮嫩欲滴的美,幾乎要令人忘了那是自己的血。

是誰要吃這些食物?杯中的燒酒在與髒空氣接觸之下轉餿了,麻雀、白頭翁、綠繡眼,它們都顧忌著陳嬤,怎敢飛落來啄食無謂地被剝去了殼的花生?裝模作樣。陳嬤不相信死後有靈魂。

返回山下的小徑,彷彿是被棄置的繩結,捆不住山的沉默、從山的眉宇間逸出的氤氳水氣。陳嬤走在結裡,走在解不開的神秘裡,她並不想要如孫子的童書中所記載的故事那般,抽出刀劍來,殘暴地將結劈斷。她低頭走路,每個腳印,都沒有消失,都留在原處,前前後後,一長串生者,交談得如此熱烈。腳印們不知道誰是陳嬤,這妨礙不了它們的興致,它們才剛出生,潔淨而且發亮,像是海邊的貝殼。

山徑終於要來到潰散至明朗的平地的地方,陳嬤在路邊土地祠旁的板凳上歇腳,土地祠的高度只到她的腹部,陳嬤放下竹籃,雙手合十前,出於慣性地拍了拍土地祠磚紅瓦片間卡住的落葉、蟲屍、昏沉的日暮之光從雨雲的陣列裡篩下的影子。一股潮濕的涼意,爬過她動作後的手,使她無法繼續膜拜,繼續去祈求無論空洞也好樸實也罷的心願。像一隻剛從夢的薄殼裡獲釋的翠鳥棲停在面前,她雙手護住屏息的燭蕊,捨不得去驚動它。那股涼意,像是孩子跌倒時滿臉的淚,那時候孩子也只到她的腹部。

陳嬤繼續走,她要回家。夜以刮刀,將黑藍色的顏料塗抹在水稻田,塗抹在產業道路、路兩側的芒果樹。夜它要創作出什麼樣的畫作來?夜恣意而行,才不管畫布的思維。農舍點亮燈,蝙蝠在夜風裡盲目飛竄,搶食那點微光。狗吠傳接著,從這村到那村,要將斷裂的訊息組合成一個虹橋般篤定的弧,那是太艱難的事情,狗很絕望。巢不知道有什麼魔力,讓燕子放棄觀賞在路燈的光柱曝曬下旋舞的飛蟲,急急歸返?巢對燕子說了什麼?燕子對巢說了什麼?承諾被確實執行著,大自然的規律沒有放過任何一個意念、任何一個行為者。田水搔過溝渠的內壁,石縫裡夾生的荷蓮豆草因為發癢而笑。

月娘沉澱在天色的深處,陳嬤沉澱在自己的深處,她彷彿怎麼走,都走不出一個微小的凹槽,一個溪流的漩渦所長久鑽磨出的壺穴。什麼都與自己無關:魚蝦、浮萍、碎礫細沙。第一次月經來時,陳嬤在豬舍裡餵豬,大大小小的豬仔豬母,相互推擠、咆叫、踏踩彼此的糞便,藤般捲曲的尾巴,徒勞地驅趕無盡的綠頭蒼蠅的停落。陽光刨亮餿水表面,一層層交暈開來的燦爛油花,那媚惑了陳嬤的視覺,她感覺到下腹因為過於恍惚而鬆口,吐出她未曾經驗過的暖意。她用纏腰的布抹乾淨大量流出的陌生液體,將沾了經血的布條撕碎後扔給豬吃。

什麼都與自己無關了:兒子、丈夫、丈夫的死。兒子長大,兒子離開,她在日頭最盛的正午晾他們的童衣,傍晚他們返家時衣服已經再也穿不下了。經血流不走她,童年、死亡,多麼激烈,但是她還在。

獨輪車子被棄置在村裡的舊衣回收箱旁,連同缺了門的冰箱、露出海綿內裡的布面沙發、電視機、帽架、衣料行的獨臂假人。路燈並沒有照到這個區域,陳嬤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憑藉了什麼,而可以看清楚,並且分辨事物的輪廓。一隻野狗,弓起背,注視著陳嬤,在它幾乎要脫光了毛的肚皮下沒有肌肉,僅有清晰可見的肋骨。甩開陳嬤的目光,它繼續嗅聞、翻找它要翻找的東西,彷彿它就要這麼永恆地找下去,直到連骨頭都融化為止,直到僅剩意志,而沒有意志的載具。尿騷味浮動著,這來自附近小吃攤的醉漢。

小心腳步,地面上有鐵釘、碎酒瓶、吃剩的雞骨頭,它們駝著背上的尖銳,毫不在乎地任意挪移。空地本來就是這樣,會受傷是自己的錯,平底膠鞋的鞋底跟紙差不多薄,連蝸牛殼都可以輕易將之刺穿。舉起腳來,身體顫顫巍巍,她選擇了下一個落腳處,再下下一個落腳處,走動,身體聽她的話,彷彿就是要置身這樣的處境裡,才學得會溫馴。在廢棄物之間了,她鬆了一口氣,哪裡來得及替身體感到屈辱,甚至流淚。(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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