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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華大學文學獎‧得獎作品】焚後 (中) 
 
  2009/5/14 | 作者:文/包冠涵 圖/邱昌仁
 
  沒有光線板起面孔斥責的狀態下,黑暗顯得自然而柔和。跑著,奔馳著,黑暗將物品潛伏的夢闖寬敞了。風凌亂了春夜的星座擺設。陳嬤陷入沙發,她倒下,停止推動妻子、母親的巨石,那些身分旁觀著她,卻看不見她。深陷的過程如此熟悉,彷彿沙發是在她有名字、在她成為女人之前,就已經預定了這個有雙大眼睛的小孩,要她去充斥這些廢棄物,去吹漲它們,去成熟它們,讓它們宛如花房般,閃耀剔透如默想的蜜液,要她去教導它們學會以文明所陌生的方式叫喚彼此。這怎麼可能是她陳嬤能夠領悟的?

陳嬤愈在沙發裡,愈不認識自己。

獨臂假人沒有頭,它不被需要有頭,它的頭部是一根鑄鐵的圓柱,如今鏽蝕了。它平滑的軀體佈滿黑白灰相間的鴿糞、飛蟻墜落的對翅,胸部上,兩丘大小合宜的隆起,正好讓裹住它的旗袍看來很能修飾身材。過路人的目光在它身上觸礁,沉沒進反思的情緒中,也感覺到渴求某種合宜、某種精準性。走進布料行,指定東、指定西、選擇料子、樣式、鈕扣的材質,在千百樣,樣樣都很重要的抉擇都落實、都被徹底執行後,人推開門,滑出室外,任由陽光將他們的臉曬燙,聽憑柳條的影子鞭打他們。

以沒有腦袋的受造物所特有的偏執,獨臂假人在思索何謂精準性。是否有種高於萬有的存有,在指導著人朝向符合它的路徑上,以一次又一次近乎虔誠的抉擇來達至精準。這樣的虔誠令獨臂假人感動,它幾乎要希望自己是人類了,而不是任何性質的框架。獨臂假人繼續想下去:倘若那個高於萬有的存有並不存在該怎麼辦?若那存有僅是作為一種前提或假設那該怎麼辦?它又不感動了,並不想覺得人類愚蠢,它只是感到難以理解。思索讓獨臂假人在反反覆覆間剝落了對人所懷有的想像與溫柔,思索也讓它沒有感知到被遺棄的命運。思索擺渡著它,它在湖心,深深吻著湖面上晃漾的粼光。

使勁推,轉動,帶動,輪軸知道又往前吞進了一公尺的夜路。這麼多年來,所嚥下的風景,都到哪裡去了?車子並沒有感覺到自己有絲毫的增胖。或許輪幅早就在每次的吞嚥中,將風景絞碎、揚棄了,腦海裡那段完整而連續的路的畫面,僅僅是記憶。車子不敢挪開記憶,去瞧一瞧記憶所欺瞞的虛空。獨臂假人看不見風景,它注定與視覺無緣,被動而隱忍地,它讓風景的溶液在思索中化開,彷彿逆風拆解禮物的緞帶。濃度改變了,色澤朝混濁或澄澈上下刻度,微甜、微苦、只要有一丁點介入,思索就立即反映出來,立即要趕在第一時間喪失最初的純粹。改變有什麼意義?如果找不著盒子珍藏改變的意義。

顛簸在獨輪車子與陳嬤間來回跳動,讓他們像是乒乓球桌上對峙的兩人,以機械化地拐動手臂和挪移下盤,來延續球所啄出的乾燥響音。吸入永恆的沙漏,響音靜靜堆疊,彷彿有某種急迫令他們感到重新計量時光的必要,他們在期待翻轉的一刻到來。獨臂假人暈車了,它該如何嘔吐?它生悶氣,寧願不要有這一趟旅行。

林明忠撈起黃麵瀝乾黃麵,在麵上淋上滷汁韭菜和豆芽,他處於雙手所砌出來的熟練裡。每晚都有人點大腸頭,每晚他都將大腸頭送至客人面前,每晚,煙蒂、檳榔渣、啤酒空瓶再次堆滿桌底。林明忠在旁觀夜抵達黎明。又有客人打破酒瓶,「無要緊,無要緊,我來拾就好,小心,小心。」每晚語言都自重複的蛹中破出。

林明忠的妻子認識陳嬤。他們倆夫妻剛搬來這村莊時,是陳嬤帶著他們去結識菜販、去同肉販聊天。陳嬤不多話,笑時樣子很靦腆,她覺得陳嬤就像母親。農曆年攤子沒休息,林明忠對她說:「這幾日會卡無閒,咱找陳嬤來鬥腳手好無好?」她知道林明忠聽說過年時陳嬤的兒子不會回家,他們在大陸做生意。除夕夜,陳嬤堅持要包紅包給林明忠夫妻,他不肯收,生氣躲進煮麵的煙霧後,好久沒說話,陳嬤罵他「囝仔性」,才好不容易把他逼笑。這些小事,在林明忠妻子的胃部煨著。

「彼是呣是陳嬤?」她問。林明忠停下手邊的動作,看了看,點頭。「陳嬤為啥咪要推彼台車?」「我去問看。」他繞出攤子,趕上推著獨輪車的陳嬤。

「陳嬤妳←飽沒?為啥咪妳要推彼台車?」林明忠問,手裡還殘有剛片完烏賊的黏腥。陳嬤沒有回答,眼神輕盈躍入身側雀榕梢疊藏的黑雲,隱匿,彷彿不再認識他。隔著陳嬤作夢般的表情,那表情像是水族箱的玻璃,割裂兩種相異介質所流通的世界。林明忠感到被遺棄,不是被陳嬤,而是被另一邊的生活。

陳嬤不想要說話,不想要解釋自己。她太習慣將自己縮得很小,只為了方便對方將自己收納進理解的櫃子裡。為什麼要推這台車子?為什麼要撿這些破爛?為什麼要在這裡?而非在別處、在它方?順著慣性所規定的裁線,將思想摺疊成任誰看了都不會驚動的某種東西,這就是交談。陳嬤的舌頭在口中靜止不動,像深海魚,它拒絕再被任何話語拉扯出自己的棲居。

就是這雙手,移動了物件。就是這對眼睛,在看。這兩條腿,走路。身體引領著感受拂向陳嬤,萬縷千絲的撩撥,她抓不準自己下一秒鐘將如何。束起風衣般的視線,穿越林明忠焦慮的臉、穿越小吃攤、划酒拳的喧鬧,路還沒有走完,又一個顛簸,又一道意念被震離開慣常的觀測點。林明忠分明看見遠方的拐彎,將陳嬤和她的獨輪車子藏入懷袖。林明忠不相信自己所看見的,他不相信這個夜晚。(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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