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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9/5/26 | 作者:文 /謝明成 圖/楊仁明 (印象畫廊)
 
  他試跳三四次,他仍必須用手壓低塑膠繩讓身體跳過另一頭。他試跳七八次,不壓低塑膠繩,讓身體跨過一百七十公分的高度,這幾次他都安全跳過但都跌倒在床褥上。他再試跳十幾次,這回有五十巴仙他是站立著地的。他信心滿滿,像他信任自己的專注力,再下來從二十次跳到三十次,他一百巴仙成功率。他滿頭大汗,汗流浹背,他再跳三次就破了前二天的記錄。他跳!一。跳!二。跳!

終於柯受著地勝利地倒在床褥上時柯受聽見壓抑後的歡呼聲。

柯受抓住鐵花窗,他仍以為那歡呼聲是幻覺。直到他的眼球跟著對面公寓裡臉朝向電視機、口中YE、YE、YE喊數、手甩繩子、跳動中的男子上下移動時,他計算出男子四字頭--比他更接近五字頭。柯受目不轉睛,跟數到三十二的時候他才警覺到男子的專注力和胖子的專注力都使他想起了一個男朋友。他回頭看鬧鐘的紅開關是否已按下去,是否還凸起--柯受看見按下去了,但他還是沒法計算,像他抓住鐵花窗的姿勢在人生中已無法計算。

他定妥相框後把塑膠繩放回原位,依來時一樣跳過皮包跳出公寓準備去開會。

跳上公車,柯受尋不到人影--除了光頭得可笑的司機,經過時柯受還能從中看見一顆小頭上哀傷的臉。柯受撿了左邊靠窗、第八個位子坐,然後衡量著拉環搖晃中、那股不安全的寧靜,像皮鞋裡突然充滿擠塞感。同時,他也試著瞭解妻堆積的標準、喜好和秩序。柯受想,這和他試著弄清楚公寓的階梯為甚麼做成十三階的問題沒有不同--不管他隔兩階、三階跳,最後都剩下令人不平的最後一階。像今天早上和妻女一起出門,他在後頭只好一階一階走,惟有在最後三階的時候才一塊跳下去,這樣跳了六次,他才稍微滿足。他偷瞄走在前頭的妻是不管的,可女兒倒回頭瞪了他一眼,他看女兒沒說話就匆忙擠出笑容,像圓一個謊--柯受想,如果有用。

柯受希望有用。他現在處境微妙,他躲在妻女固定用營養午餐的餐廳。他指頭跳到餐單上:迷迭香鯖魚,二百八,燻鮭魚,三百五,他自覺地翻了一頁,夏威夷沙拉,義大利沙拉,一樣二百三,低卡路里,下一頁,香蕉奶昔,一百二,水梨芹菜汁,一百八,綜合果汁,八十。他低頭聽著侍者抓筆寫的沙沙聲。綜合果汁加綜合沙拉加蒜麵包,八十加八十加五十。二百一。他邊吃邊隔著五座滿人餐桌的距離,頻頻計算著妻女餐桌上的食物價格--燻鮭魚、夏威夷沙拉、香蕉奶昔、蜂蜜水晶蘆薈汁--一共八百四。他的四倍。

包括承受量嗎?他現在躲在商場外的石柱後面看女兒坐計程車去上鋼琴課。

不是鋼琴課,是芭蕾舞課,柯受在商場裡尋找妻子行跡的時候復記起。不久後他好容易在第五層配飾部發現了妻子--妻子正挑選著屬意的皮包,一個貝殼褶疊形,一個圓形,他也發現妻子近來專門蒐集不規則系列的,都紅色系,這兩個也不例外--妻子一臉猶豫難色。女兒上計程車後有五分之一秒也露出這樣的神色,他發現他被發現了,愣愣看著車鏡裡的女兒朝這裡揮手、露出皓白牙齒笑,開心得像找著躲在衣櫃裡的人。從剛才到現在已過了四十分鐘,柯受已無數次計算著女兒多久沒笑了,自己又多久沒笑了││柯受驚訝,這是第二個他無法計算的。

妻子移動到下一個品牌區。柯受覺得放棄是對的--妻子已堆積滿牆壁的紅色系皮包--他形容--這充滿危險的陷阱。「當陳秘書解開白色襯衫裡面蕾絲花邊紅色胸罩時,」柯受形容給區域經理聽也辯解道,「我沒碰她。」柯受見到經理不懷好意的眼色,他後悔,他已不是在辯解,他在氣憤自己。「范建仁,你是知道這種女人我是不碰的,何況我只是幫她倒過三次咖啡,讚美過五句,我只是,這種處女,你是知道的……」他舌頭打了八個結說不下去。他摔門,他真想刺瞎近視眼鏡後那雙黃鼠狼的眼睛--幹!

等妻子倒回頭來拿貝殼褶疊形的紅色包時她看見了他,她不在意因為這是錯的時刻。

啊他忍痛,不是皮鞋裡,是西裝褲裡龜頭正跑出包皮頂著褲頭--他想起每次要買皮包前一晚,妻子都按著那赤裸著興奮又屈辱的紅色開關。

柯受按,十八,紅燈亮。接近三點了-柯受心裡有數。柯受端詳著電梯裡、四面鏡子裡的乘客,他只能看見不同顏色的直或捲的短髮、長髮裡伸出一條被拉直的白色粗麻繩--非常顯眼。他因為太擠而無法低頭,他清楚這下面不是十五隻蜘蛛。他清楚正前方鏡子裡的自己:髮量仍豐稔,微有雙下巴,毛細孔擴大並不嚴重。但在房間他撿起掉地上的結婚照、檢查玻璃沒裂、邊框未斷時,它看起來完好如初,他用錘頭敲回那根鐵釘,敲得更深,只留了一根掛繩的空間掛回結婚照,然後他看見裡面二十三年前的自己--年輕,有活力,妻子亦是。(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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