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7/14 | 作者:文/郭真昀 圖/廖修平(中國文藝協會)
 
  靜靜地,我抱起他猶溫的軀體,放到冰冷的解剖盤上。突然之間,腦中閃過一尊冰冷的佛身,和一段金剛經中的詩偈:
 「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0蛙  

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

經歷千百輪迴,你是第一個把我的生命昇華到和人類同等地位的人,讓我理解到我的存在不僅僅只為了期刊論文上實驗器材中的「青蛙一隻」四字外,還能夠擁有自己的靈魂與自我。  

我仍記得,你高三解剖課前,替我寫的那篇千字祭文,將我喻為你實驗的研究夥伴之一,在你緩緩顫抖下刀之時,你相當認真且動情,彷彿我是你那隔世的情人。你用最讚歎的神情觀察我的體內乾坤。並在我們相對凝眸時,以淚汪汪的雙眼,烙下一顆永恆且唯一的清澈深邃眼神。幾世輪迴,雖然研究我「眼球」的人還不算少,可從沒有一個人類肯與我正眼相對。  

我想,我無以回報你對我生命的開示,遂跌入輪迴之中,不時的出現在你的身旁,然後,以眼認眼,以身還身。並相約,千年之後,於玉山之巔盟誓,寶島之南偕老。  

1兔  

不知道是怎樣,就覺得氣氛怪怪的。好像這整個屋子內的「人」,都在為什麼事情忙碌著,彼此不時低聲交談,然後又行屍走肉般地站在那兒看著我。整個屋內瀰漫著自咎的詭譎氛圍,我下意識的告訴大腦闔上雙眼,躺到床上休息,可是昏沉的頭腦卻又硬是用全身的痠痛,甚至和了一點的麻痺感當成支柱,硬把眼皮給撐了開來。

他們拿了一個網子過來,一人爬上了欄杆,漸漸向我趨近。頓時,腳上一陣刺痛。我回頭看,有個紅色像飛鏢的東西刺在我的大腿上頭,一陣暈眩,四周傳來同伴們的尖叫聲,終於,黑暗吞沒了我的意識。雙手一放,我掉到了一個軟綿綿的網子之中。  

2人  

小福樓外的草坪,一隻小兔子在和行人爭道而行,彷彿以為只要跑贏牽車的行人,就可以讓自己的重要性升格到和腳踏車一樣的地位。在他的眼中,過往的行人總是看他一眼後,就牽了腳踏車高速離去。甚至他的主人,也常常騎著腳踏車讓他在後頭追趕。他想:或許是因為自己太慢了,才導致和這個社會的人脫節,無法跟上他們的腳步。  

「好可愛的小兔子唷!」路人甲說。  

「他是哺乳類,明天可以把他帶到普動實驗的課上去。」我說。  

「你怎麼和我想一樣的事情啊!好糟糕唷!」友人說。 

說完後,我和友人走上三樓喝咖啡去。  

聊了數句後,友人有事就先行離去。我隨意翻著普動的實驗課本,有點不太相信上頭寫的句子:「以解剖鼠來了解哺乳動物的外型與內部器官構造。」我像個迷失在海岸邊的駱駝,對我而言,這是個陌生的世界。我不能相信,十二個小時後,我將用雙手解剖一隻活生生的生靈。  

我是一隻駱駝,而所有的生物知識都不過是大漠上風積而成的新月丘,單一方向的持續接受教科書平面的灌輸,或老師以卓越的口頭描述能力,在我們的內心上吹出納斯卡地畫般的沙紋;可如今,這些平版虛幻的漠上知識圖像,卻突然鮮活了起來,具現浩瀚大海,波濤不已。我不相信,一個組別兩個人有資格分配一個生命。 

可到底,最後在學術學習的推動下,不管我怎麼不相信眼前的事實。隔天象徵豐沛生命力的豔陽還是如時升起。 

實驗前助教非常簡潔扼要的用一個小時講解課程。然後,我的,精神開始漫遊於洪荒太虛之中,我的身體無意識的隨著排隊的隊伍去領取我們的實驗器材,一方面又開始在渺渺穹蒼中尋找生命的起源,到底生命是多麼的微不足道?為什麼一個小時就可以徹底的交代了老鼠的一切?想高中時,解剖青蛙前,我替他寫祭文的時間恐怕就不止一個小時。可如今,當所有的生靈跳離情感的層次,竟然顯得如此的簡明易瞭,我就好像第一個發現「水往低處流」道理的人,暸解藉由河道高低差的性質,我就可以知道這個水所可能面臨的一切;於是,我趴在河邊研究河流,嘗試改進河道,卻同時又拿塊大石頭阻斷流水以利觀察分析,然後沿著河床一路走下去,並沿路挖一條截彎取直新河道。只是這時的河道上,沒有生命的泉流。  

精神既已被抽離於太虛之中,動作也就俐落了一點。我們得先測量他的「基礎代謝率」。把他送到一個密閉的箱子之中,灌滿二氧化碳,並且用雙手故作慈祥地撫摸箱子,終於,斷斷續續淒厲地吱吱聲,加重了我們手的力道,老鼠的眼神失去了血色。我想,我們終把靈魂給「壓」出了軀體。  

靜靜地,我抱起他猶溫的軀體,放到冰冷的解剖盤上。突然之間,腦中閃過一尊冰冷的佛身,和一段《金剛經》中的詩偈: 

「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他不正是清淨佛身的顯現嗎?而剛才的吱吱聲不也正是佛三十二相中的廣長舌,遍覆三千大千世界,說誠實言。  

秤體重時,我重複看了指針數次,還懷疑自己看錯刻度。他的體重連一百克都不到,和人的體重相比竟然連百分之一都沒有,我不相信,他的生命重量僅有如此,只得說服自己大概是因為靈魂離開了肉身,所以才會變得輕盈。

我把數據交給了同組的麵包,然後依照課本上的附表計算出他的「基礎代謝率」,於是,他生前的活動有了統計學上的意義。

我和麵包依照課本上次序逐一細看,縱使隔壁組別早已對其開腸剖肚,我們仍堅持地從沿著頭、頸、軀幹、尾部、四肢的次序看過,然後再用鑷子將鼠腹部的皮膚提起,以剪刀自腹中央線向頭部方向剪到四肢。  

好不容易將皮膚扒開後,還得把肌肉剪開。然後依序觀察氣管、甲狀腺、淋巴、分四葉的肝臟、腸繫膜和其上的胰臟、腎臟、脾臟、胃、腸、子宮、陰道、輸卵管、卵巢,並向胸腔看心臟、左一右四的肺葉。最後,我拿起了骨剪,開始準備觀察老鼠的腦部。  

但或許是因為我們太小心翼翼,深怕弄疼了老鼠。正當我在撕老鼠枕骨附近的肌肉時,助教跑過來向我們說:「你們不打算看腦嗎?還是要我幫你們弄?」我右手拿著骨剪,左手扶著老鼠缺了兩顆眼珠的小頭,看了麵包一眼,又望了助教一眼。我的心中想:「我這不是在弄了嗎?」 

「正在弄了。」麵包淡淡的替我答道。  

可是,在五分鐘過後,助教還是替我接手。並且說:「對不起,我知道這對你們太難了,不該讓你們看腦的。」  

我好納悶,雖然我因技術差慢了點,可是也不該如此吧?何況先前在一個小時之內就交代完老鼠的一切,為什麼我們要和時間賽跑?我們已經用人的權威停下了老鼠的生命鐘擺,又何苦要催促自己的生命邁向死亡。就算現在的科技爆炸,為了要跟上時代的腳步,我們得要快速學習,以求科技的進一次突破。但是,這是一個生命耶!我們應該藉由徹底的學習來光輝他的存在,我們不應該用一種條列式的觀察來侷限生命的存在,甚至是主題式的殺生,等下一次要深入某個部分時再殺一隻來看。  

我想,這就是生命的重量吧!若是平常我多半能夠體諒助教因為已經下課太久而緊張的心情,可是如今,和了生命的因素,讓我覺得他不可理喻。只得草草結束趕快離去。(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落葉之楓 的頭像
    落葉之楓

    ☆★風吹向落葉。隨風飄落的楓葉。學習的園地-落葉之楓部落格小天地★☆

    落葉之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