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 3之3 逼逼
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 3之3
逼逼

◎楊富閔 圖◎吳怡欣

 

公學校,讀冊阿公回到他讀過的公學校,還得見日本神社遺址,小孫子擊掌兩聲,說阿公日本到了、日本到囉。倉促成軍,三人初抵日本,又下飛東南亞。行經產業道路,路樹旁鐵皮小吃店,上有塗鴉:迫害。蘇菲亞說:「阿公,越南到了!越南小吃店到了!」讀冊阿公依舊忘我,逼逼,環視小孫子手指所到之處,逼逼。輪椅走民宅騎樓,怕紫外線毒陽曬,喘口氣,恰巧碰到客廳在看大聯盟,洋基賽事,小孫子蹲在輪椅前,說阿公,紐約到了!「你看!台南市的建民在投球!」讀冊阿公逼逼聲漸漸微弱,蘇菲亞跳腳,要快回家!讀冊阿公一聽,又逼逼作響。小孫子摘下黑框眼鏡,擦眼淚。「阿公我們不要環遊世界了、不要逼了、不要逼我了、阿嬤要回來了。」不聽,小孫子急著找電話,蘇菲亞見阿公眼神哀悽,反撥下眼瞼,催速推回家。行過惠安宮廟埕,廟埕紅白藍布帆搭好三大落,等待鬼門開普渡,蘇菲亞硬是開出一條活路,掠過媽祖的要讓阿公塵歸塵、土歸土。

相遇的到。

讀冊阿公的世界之旅,鬼門開之前竟先碰到瘋子。小孫子、蘇菲亞看見超酷炫的水涼阿嬤人車立在他們眼前,終於回來了!大喊著阿嬤!車頭把手懸掛一禮盒,(還有時間買伴手禮?)小孫子猜想,壽衣?拉寬背景,媽祖廟身與不斷燒出黑煙的大金爐,兩頭陳水扁時代送的石獅,面有難色。廟埕上空依然是千萬黃絲帶飄逸,拍出浪打聲。水涼阿嬤棕紅墨鏡不願摘,看上去,她更像是個外地人。

小孫子破涕為笑:「阿公我們現在到了外太空!你看!前方有個外星人!」水涼阿嬤再度站成一隻台灣水雉,極氣派:「我轉來啊。你有好沒?你擱袂逼我嗎?你逼我啊?你安怎不逼我了?你不是說我是肖郎,我真的起肖,趁你死前,騎著腳踏車四處去玩了,安怎?有肖沒?」讀冊阿公眼睛微張,在廟埕上,蘇菲亞說:「阿公體溫又上升了。」水涼阿嬤腦海全是五十年的婚姻故事,她幾乎沒辦法止住淚水,離鄉出走繞一圈,人,還沒死,水涼阿嬤已開始練習做準備。陽光折射紅藍白帆布,她們一家人身上沾染各種色彩,讀冊阿公兩片唇緊合,小孫子說:「阿公好像又要逼了,他要說話了!」水涼阿嬤站二尺遠,給出架子,撐著布帆鐵架,快要虛脫,她看著讀冊阿公專注的神情,悠悠想起:「這是他寫詩的表情。」圍觀群眾築起一圈牆,牆上若有小鬼攀在上,等著、等著。

天響大雷,群眾皆張嘴摀耳。

讀冊阿公忽然說:「多謝五十年的妳。」

多謝五十年的妳。像詩。

水涼阿嬤卸下護目鏡,眼紅腫。走向讀冊阿公,彎下身,拿出單車便利包裡頭的半瓶水:「這是我在龍喉舀的水。你少年時袸攏說,龍喉水治百病。」水涼阿嬤以手沾水,輕撫過讀冊阿公兩片緊閉的唇。「希望你的胃口可以開,出門也才能有體力。不然你一隻腳,我怕你路難走。我怕你路難走。」

大慟。

蘇菲亞撐住讀冊阿公的頭:「老闆娘,老闆體溫一直降,體溫一直降。」

小孫子接過輪椅,逆人群,往家急奔。

圍觀人群都聽見了?

讀冊阿公浪跡天涯。病後,新學會的語言,學來告訴水涼阿嬤,一定是的,這是寫給水涼阿嬤的詩:「多謝五十年的妳。」

 

 

七月一日,讀冊阿公是條太新的鬼。鬼月不宜出殯,水涼阿嬤決心讓讀冊阿公停棺一個月。

水涼阿嬤和蘇菲亞坐路邊、喪棚下,摺蓮花,蘇菲亞也跟著台灣習俗穿黑衣,水涼阿嬤都記在心。同款紅藍白帆布,讓水涼阿嬤錯覺和廟埕、和她出佳里鎮時看到的是同一座。這一刻,且聽耳邊不斷傳來搖鈴聲,牽亡歌從她離了娘家便不停唱著,七千元,她花得很甘願。夏日,空氣中有花香味,議員鄉代送來新摘的香水百合沿路排。小孫子和一票搭機返國的孫輩們跪繞棺旁,三壇法師說要帶亡靈到西方去見佛祖。龍角聲傳來,滿地子女都在找不負責任的阿爸、找花心勃勃的阿公,問他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水涼阿嬤燒掉一只蓮花,對著蘇菲亞說:「讓妳老闆腳踏蓮花,去環遊世界,去西方極樂世界。」她且喚蘇菲亞到她的房間拿出平時裁縫的針線,並到衣櫃裁一方布。戴上老花眼鏡,水涼阿嬤金黃絲線穿過大頭銀針,刺過紅綢布。蘇菲亞就著牽亡歌哭唱聲、搖鈴聲,不解:「老闆娘,妳在做什麼?」水涼阿嬤不搭嘎地說:「已經沒有人會逼我了。」站起身,出喪棚,走看花圈花籃,望向住家遠方高鐵基塔,最西,日落處。

「那裡有大片紫大片紫的菱田,上面停了三、四艘小舟,我以為我們還會一起等待收成。」水涼阿嬤說。

她背著喪宅、背著子子孫孫,倚身停在棚外的小粉紅:「蘇菲亞,我打算幫妳老闆繡一張訃聞,我要用手,一針一線刺給他。然後蓋在他的棺木上,讓他知道,他有這麼多子子孫孫。讓他知道,他的一生,是我幫他寫下最後一筆。」

蘇菲亞問道:「老闆娘,老闆外面的女人,也要刺上去嗎?」

水涼阿嬤完全沒有思考:「當然,他去過台灣每個所在,遇過的人,包括妳,蘇菲亞,不分國家,不分先來後到,士農工商,都要寫在訃聞上面。這是他的人生。」

 

 

停棺。

水涼阿嬤鎮日埋頭刺繡與助念,手指刺出十來個洞,蘇菲亞忙著幫她消毒貼ok繃。小孫子著黑色棉質短袖,端晚飯要給好些天沒吃的水涼阿嬤填腹,水涼阿嬤說:「不曉得你阿公能吃了沒?一隻腳,要搶也搶不贏別人。」

小孫子放下碗飯,拿出DV,錄影:「阿嬤,妳還記得那天在惠安宮,蘇菲亞把香倒插,跟媽祖婆下戰帖的事嗎?」

鏡頭內,水涼阿嬤點頭。

小孫子記者口吻:「妳覺得妳贏了嗎?」

「沒輸沒贏。」鏡頭內的水涼阿嬤,素顏。

小孫子持DV,帶水涼阿嬤穿過靈堂到後院,月光撒落,指著有機菜園說:「阿公那天的大便,就是埋在這裡,阿嬤,我們要在這裡種很多花紀念阿公。」

水涼阿嬤說:「好。花開的時袸,就當做伊轉來啦。伊是花園內的人。」

長鏡頭,花園,小孫子在有機菜園內,發現一隻螢火蟲,亮了又滅,蛙鳴與白花花路燈。

「阿嬤,我要如何跟未來的小孩,介紹阿公呢?」小孫子給水涼阿嬤特寫。

「像我一樣,走出去,學他四界去流浪,你就可以認識他,認識這塊土地。」

「你覺得阿公對不起妳嗎? 阿嬤。」水涼阿嬤在畫面右側,左邊是讀冊阿公身前居住的組合屋。

水涼阿嬤說:「沒有。但從那天起,我常常想到伊,心肝頭有足深足深的感覺。」

「什麼感覺?」

水涼阿嬤說:「遺憾。」

逼逼逼,DV電力耗盡,逼逼。小孫子關機,錄影中斷,水涼阿嬤面無表情地走出鏡頭之外。鬼月後,她將開始退休生活,七十五歲,水涼阿嬤說:「在我還能動之前,都不算晚。」●

 

 

【評審意見】

台灣人間喜劇

◎施淑

或許因為歷史苦難的緣故,日治時代以來的台灣現代小說,大概都以嚴肅沉重的面目出現,相對地欠缺喜劇藝術的質素。〈逼逼〉的表現因此顯得突出和例外。

這篇由報喪過程發展起來的小說,透過作者的精心設計,被民俗傳統、高科技通訊、流行文化和政治活動組裝而成的當前台灣庶民世界,都在諧謔誇張的語言形式裡,以恰如其實的後現代步調嘈嘈雜雜地展露出來。只不過在看似無厘頭的敘寫間,還是不難追蹤到這篇以鹽分地帶的地景地標做GPS定位的小說的心理訴求和意識形態消費。從水涼阿嬤代言的台灣女性的一生,讀冊阿公動漫化的預知死亡紀事,及至小說開頭和結尾的符咒樣黃絲帶和政治標語口號,都像做為小說標題的電子儀器叫聲,一再逼迫讀者思考和感受這齣讓人哭笑不得的台灣人間喜劇的指涉和重量。



自由時報-98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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