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小說特區/花火

圖/徐秀美

「咦,那不是小K嗎?」藍襯衫學長說。

整桌的人都轉過了頭來。「對啦,那是小K啦,」學姊向他招手:「喂,咦,小K啊,你什麼時候換造型了,好前衛哦……」

他一步步走上前來,伸出右手摸摸戴在頭上的藍色牛仔頭巾,對著大家笑:「沒有啦,是因為去當補充兵,」他將頭巾拿了下來:「被剃成光頭了啦,真難看……」

「哇!」席間一陣驚呼。「好像流氓啊,哈哈,學長我從來沒看過你這麼兇的樣子耶……」霸子學弟說(他長得像卡通《辛普森家庭》裡的霸子)。

「不會啦,還不錯啊,很可愛耶……」比起來學妹顯然捧場得多。大夥兒笑著鬧著,甚至有人伸出手來摸了一下他的光頭:「嗯,麻麻刺刺,觸感一流,想必女生都會喜歡,哈哈……」

笑語間,他坐了下來,靜靜沒入席間。整桌的人都忙碌交換著些應有的,或生疏或熟絡的寒暄。各式各樣的近況報告彼此傳遞著。頭頂的閃爍燈光帶給他一種輕微的不適,像是一種微刺的暈眩。霸子學弟嚷著勸他再加點一道菜:「我們只點了五道菜而已,小K學長你再點一道吧。」

「嗯,好。」他從學弟手中接過菜單,漫不經心地翻著,卻不知怎地感覺到身後注視的目光。他轉過頭去,鄰桌一位穿著黑色小禮服的女孩尷尬地對他笑了笑。

「咦,」他也笑了起來。他放下菜單,起身走上前去:「你怎麼在這裡?」

「就……約了朋友一起吃個飯哪……家庭聚餐……」盛裝的女孩說。隨著女孩的目光,他的目光對上了女孩身旁的婦人。他向婦人點了點頭,回頭向女孩笑:「家庭聚餐來吃這麼高級的啊?」「唉,還不錯啊,這家餐廳還滿有名的……」女孩頓了頓,很快換了話題:「對了,你也來跟人聚會嗎?怎麼戴頭巾哪?這麼時髦?以前從來沒看你戴過啊?」

「哎。」他又靦腆地笑了:「我剛去當完補充兵啊!」他拿下頭巾,照樣展示了一次自己的三分頭:「都回來兩個禮拜了,才長這麼一點點……」他做出委屈的表情。

女孩微笑著點了點頭:「原來啊。補充兵,是為什麼呢?」

「近視啊。」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現在已經超過一千度啦。真慘。」

「變這麼重了?」女孩說:「要好好保養啊。」

「唉,這輩子大概是沒救了吧,哈。」他說。

女孩笑著,沒有再說什麼。「那,我們在家聚,還在點菜點得如火如荼中……」他接了話頭:「我們那邊還有事情要談,大家都很久沒見了,難得的機會……」女孩又點了一次頭:「是,是,你忙你的。」

「那,我先回去繼續奮鬥囉!」他向女孩身旁的婦人輕輕頷首,笑了笑,轉身回座。

「那是誰呀?好漂亮喔。」學姊曖昧地笑著,向他擠著眼睛:「學弟豔福不淺哦!」

「是是是,有這麼漂亮的學姊、學妹跟我同一家,畢業了之後還能聚餐,真是豔福不淺,哈哈……」他說:「那是我以前的同事啦。不算太熟的同事。」

「哦?真的嗎?沒有騙我們嗎?」

「沒有啦沒有啦,」他笑著搖搖頭:「都四五年沒見了,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好巧……」

「真的啊。世界太小了。」學姊說。「不是,是小K今天運氣特別好,」學長溫煦地笑著:「運氣特別好,該去買樂透啦。」

菜一道道端上來了。但他卻被弄得心神不寧。為什麼遇見她呢?他想,他說的謊也真夠多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實他根本沒去當兵啊。

整個宴席進行之中,他都忍不住偷偷觀察著鄰桌的動靜。

那其實是個乍看之下有些怪異不可解的場合。但他也僅僅只停滯、困惑了幾秒鐘後便立即省悟了。他看見女孩身旁的婦人(他知道那是女孩的母親)頂著一頭明顯新燙的大捲髮,穿著一套深藍色底繡黑色鏤紗的套裝,正熱切地與對座的另一位中年男人攀談著。

對座的男人西裝筆挺。大概是三十五歲左右的年紀,看起來也並不老。前額已然有些禿了,但倒是有著一管直挺好看且帶著些倨傲氣質的鷹勾鼻。他看見那男人指端夾著根並未點起的菸,白皙的臉上始終帶著一抹優雅自信的微笑。相對於婦人,在禮數周到的範圍內,他並不特別顯得熱絡,卻給人一種主控著整個局面的權威感。

而女孩便顯得沉默了。她只是應和著母親的話題微笑地點著頭。他看得出來那當然是個因不甚熟絡而必須時時抱持著一點細微警戒與客套禮儀的狀態。這麼遠而嘈雜的距離,無法聽見他們在說些什麼。但他總覺得女孩的眼神之中有種不搭調的飄忽。

她的手,無意識地把著一支小匙,輕輕翻攪著那透明水杯中大概四指幅深的水。

他彷彿聽見那金屬與玻璃交擊的,機械一般喀啦啦的脆響。

(黑暗中,怒目的蜥蜴張起了頸間的翅翼。豔藍色的火。曚曖的白光。)

他們大概是在相親吧。他想。

另一個方向,稍遠處的鄰桌,大概是個敬酒乾杯的場合,閃光燈連續曝白了幾次。

(喀嚓。喀嚓喀嚓。)

菜色一道道端上來了。思緒紛亂之間,他只能試著勉強自己儘量多吃點。和學長、學姊們還真是太久沒見了。而這場合,和他與學長姊初識的環境,也實在是相差太遠了啊。

他想起在更久遠之前(有十年以上了吧?),剛離家上大學時的那段時光。那時他猶租住在城市裡一爿臨河的舊公寓裡。頂樓加蓋的小套房暑熱難耐,但到了較為涼爽的秋日,寬闊的視野總會帶給他一點點燠熱之外的微小愉悅。那時流經城市的河流尚未經過整治,灰撲撲的河水恆常給人一種可樂般冒著氣泡的錯覺。沒課的時候,若是白天,他常常就趴在牆頭聞著微風送來的淡淡腥臭,看那河面上漂來形形色色的各樣垃圾器物,幻想著會不會有一天就讓他看到一具白腫的浮屍。

有一次還真讓他看到一團疑似屍體之類,有著柔軟質感的白色物事,被阻塞的水流卡在水門附近。他帶著點懼怕興沖沖地前去察看,卻發現那不過是一具髒汙油漬的塑膠假人模特兒。

雖說只是個假人,但他卻注意到,那模特兒的體軀,似乎缺乏某些塑膠機器製品應有的關節縫合。

怎麼可能會沒有關節裂縫呢?事後回想,有好一陣子,他實在很懷疑,那其實也不是假人模特兒,而是一具貨真價實的浮屍。

(啊,如果是現在,他會覺得,那大概是個矽膠娃娃情趣用品吧。)

(那看起來有著僵屍之質感的,洋娃娃般長髮大眼的,被毀棄的,情趣玩具人偶。)

而若是晴朗的夜晚,在他的頂樓,遠離光害的方向還會有滿天星斗。

他與女孩曾一起仰躺著看過滿天星斗。

也就是在那時候,他第一次明白,星光是足以將人曬傷的。

後來,他們曾斷斷續續地同居過一段時日。女孩當然也順理成章地參與了那棟狹小舊公寓內的集體生活(那城市中的人際關係如此疏離,卻又總是因為空間的擁擠而顯得窘迫狎暱起來)。他們定期替一樓門口幾株彩葉芋之類的小盆栽澆水。他們固定拿些飼料和剩餘的食物餵養住在附近的一隻小白貓和小虎斑貓(還替牠們取了名字,分別叫小白和小虎)。偶爾早起的時候,他們順手替公寓的住戶分派報紙。他猶記得那老公寓的二樓套房裡住的是一位坐輪椅賣彩券的殘障女孩;他幫過她幾次忙,也因此交換過幾次較點頭之交再冗長臃腫些的寒暄客套。

而這當然只是如這城市初夏的淺藍色天空與百無聊賴的梅雨一般,平淡無奇的部分。戲劇化的還在後頭。殘障女孩有個沉默的同居男友,那男友長著一副缺乏特色的大眾面孔,給人一種五官皆模糊漫漶的觀感;單單只是一對鷹隼般的細長眼睛透露著些激情或暴力的訊息。當然,在初識他們的時候,他也不會想到,後來竟會是那樣的事情。

起先他猶以為是貓叫。不知來自何處的,初乳的小貓。微細而柔韌如髮絲的,固執的喵嗚聲。某次在女孩正好來同住的時刻,恰巧聽到了之後,才提供給了他「正確的判斷」:「那是在做愛啦,笨蛋。」

於是在之後的許多日子裡,這「貓的絮語」便成為他與女孩斷續的同居生涯中一項重要的樂趣。事後回想起來,那不定時的撩撥也確實增進了他與女孩之間的「感情生活」。到後來他們愈加嫻熟於彼此身體的韻律之後,那貓的絮語甚至演變為他與女孩之間的情趣道具。他們會在自己的歡愛時光中有默契地沉寂下來,惡戲地感覺那屬於自己的節奏,以及來自樓下的,屬於他人的樂音。

像是一場荒謬的,指揮與樂團之間彼此視而不見的即興演奏。他總是開玩笑地搭配著那貓鳴的指揮來「彈奏」女孩的身體。而那即興總是以他與女孩的相視竊笑作為終場。

當然,那即興的彈奏並不總是那樣順利的。他猶記得某次,一個燥熱盛夏的入夜時分,經由那愛的聲響的撩弄,他與女孩便又彼此愛撫彈奏了起來。不透氣的沙發床布料悶得他們大汗淋漓。正當他們行進至某段樂曲的休止處,在他們又極有默契地靜默下來時,卻覺著那貓叫愈加尖刻淒厲了起來。

  (上)

【2009/09/07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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