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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寂靜的花火在小窗外綻放閃燃。每次回想,他總覺得那年的記憶彷彿都沾染了那黑暗中嫣紅豔白的花色……
當然他起初仍是笑著喘著的:「這指,揮,今天,怎麼特別激動……」 身下的女孩睜開眼聽了幾秒鐘。窗外城市嘈雜的聲線中,異常清晰地傳來幾聲血絲般尖銳的哭泣。「欸,那不太對,怎麼像在打人之類的?」女孩說。 於是他們警覺了起來。那哭泣與號叫像是要印證、配合他們的緊繃一般密集了起來。他們耐不住擔心與好奇,穿起衣服跑下樓去,卻發現房門外早已聚集了左鄰右舍親戚五十一干人等;大夥兒戒懼又興奮地竊竊私語著。 「要叫警察嗎?」 「唉呀人家,小倆口自己的事情……」 「可是好像太誇張了?」 「不對,這樣不行……不管,我要去打110了……」 員警來的時候,女孩似乎有些緊張地捏了捏他的手指,然後側過身來環抱著他的胳膊。隔著衣衫他感覺到她柔軟的乳房貼著他的肩臂與胸膛。一種輕輕顫動著的,水蛭般吸附著的觸感。 ● 賣彩券的殘障女孩黑著眼圈探出了頭。她的額角淌著一塊被擦糊了的血漬,幾乎是決絕地緊閉著唇線什麼也不肯說。而他那大眾臉的男友則是叼著菸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自顧自地坐在床邊剪起腳指甲來。 便在這場舊公寓裡的家庭鬧劇過後,回到那頂樓加蓋的灰白色小屋裡,像是要完成方才未竟的歡愛一般,他與女孩竟又激烈地愛撫了起來。他想她或許知道,在那個燠熱難耐的夏夜裡,即使在親眼看著那荒謬而滑稽的暴力劇場的同時,他一直是勃起著的。 ● 當然,一切並不總是那般激烈的。在許久之後的後來,或許不再稱得上那樣年輕熱切的許多時日裡,他也曾想起接下來幾次特別的夜晚。某日他與女孩吵了架(他已經記不清原因了,似乎僅是一些類似晚餐消夜該吃什麼之類的瑣事),女孩冷著臉往外便走,不搭理他半是妥協半是討饒的言語。兩人一前一後橫越了窄街來到對面的國中校園裡。放暑假的時節,校園裡黑沉沉的一片,平時生性膽小的女孩賭了氣,居然便往教室建築裡一道沒上鎖的樓梯走去。他跟著爬到了教室頂樓,兩人卻在那空曠而黑暗的頂樓水泥場上摸索歡愛了起來。 事後他們趴在牆頭看著對街自己的老舊公寓,發現那殘障女孩與她男友不知何時踅了出來,坐在一樓的樓梯間。他們認真盯了半天,沒見到殘障女孩與男友之間有什麼交談互動,只見到他們像是兩株不相干的植物或冷漠的半成品石膏像一般,沉默地各自望向不同的方向。 大概是在吵架吧。他想。但還不僅止於此。隔著舊公寓樓梯間洞開的窗戶,他看見三樓那位戴眼鏡的胖子,反反覆覆地在三樓與四樓的樓梯間以一種小跑步的姿勢遊走,像是在煩躁地念誦或兜轉著什麼。而他的頭頂上,五樓的樓梯間,一對大約是約會結束的情侶正從依依不捨的十八相送發展成愛撫親吻的戲碼。那留著長髮的男孩正從背後環抱住那身形纖瘦的女孩動作著,而女孩則用白皙的手肘在樓梯間的低矮窗台上支起上身,半閉著眼露出淫蕩而陶醉的表情。(那外頭青白色的街燈照在她的臉上,遠遠看來竟有一種恐怖片臉譜的詭異情調。)隔著這河流般深沉黑暗的街道,聽不見他們(那一樓吵架中的殘障女孩、三樓的胖子、五樓間歡愛的情侶)任何窸窣、呢喃或喘息的聲響。多風的天氣,月亮周圍猶蒙昧著淡淡的光暈,像是一層失血的皮膚。青白色的光亮與泛著涼意的街燈將這幾幕安靜的劇碼描摹得黑白錯置廓影縱橫,像是一個明暗反差被以某種錯誤的演算法則往極限撐擴開來的,毀壞歪斜的夢境一般。 他們的面前,隔著斑駁的牆頭與虛空,是夢境中的老公寓。而背後,是學校中整座清冷無人,全然沉沒入黑暗中的操場。他們都沒說話。而他的手、臉頰和胸膛猶殘留著方才擁吻時如記憶般沾附的,女孩的餘香。他們都沉默了。 但倒也沒有沉默太久。因為在這頂樓,他們竟又聽見了細微嗚咽的貓叫。「啊?不會吧?連在這裡也聽得到?」他們幾乎失聲笑出,回頭望去,卻發現就在他們身後,他們固定餵養的那隻小虎斑貓(小虎)正在焦躁地踱著步子。牠的頭被罩上了一個鐵皮空罐,搖頭晃腦地卡在脖子上掙脫不下來;而另一隻小白貓也跟在一邊,似乎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地旁觀著。 「怎麼會這樣?有人惡作劇啊?」他覺得有些好笑(他的腦海中不知怎地浮現了小白抓耳撓腮加上額角一滴大汗的漫畫式表情),靠過去卻發現那套在貓頭上的鏽鐵罐子,正是女孩下午找來盛魚鬆拌給小虎吃的容器。他們笑不可遏,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停下來:「欸,好啦,來救笨貓了啦。」 女孩輕手輕腳地抓住小虎毛茸茸的腰身。他小心地將貓耳朵從罐子裡掏出來,而後再慢慢將鐵罐子拉出來。掙脫的瞬間,小虎斑貓一溜煙就閃身不見了。 大概是被嚇到了吧。他笑著想,看了她一眼,覺得她的臉被某種光暈狀的,異樣的寧靜與溫柔包裹著。 不知是否是那月色的關係。 ● 「咦,小K怎麼好像吃得很少?」學姊問。 「其實我來之前已經吃過一點了啦。」他摸摸肚子:「滿飽的,吃不太下。」 「啊,都九點了。我可能得先走了。」藍襯衫學長看了看錶,推開椅子站起身來:「我等一下還得要值班……」 這一發難,大夥兒紛紛表示時間也晚了。一群人很快地都穿上外套圍巾、推開椅子站了起來,緩慢移動至餐廳的門廊處。基於禮貌,一些人持續著剛剛未完的話題。 但他倒是被晾在一旁。三個小時的應酬敘舊畢竟使他疲累了起來。他意識到自己體力已比從前衰弱了很多。想來是那疾病的緣故。今天,他等於是從病房裡偷溜出來的。 「要來拍照嗎?我有相機……」小學妹自提包中拿出相機。人們倒是很有默契,很快排成了「照相隊形」。一群人面對著鏡頭擺出宜於出現在照片中的姿態表情。就在閃光燈亮起時,他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清亮的玻璃裂響。 (喀嚓。) 他轉過頭去。是她。似乎是她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玻璃水杯。他看見她一臉尷尬錯愕的表情。侍者身後,那同桌的中年男子正拿起潔白的餐巾,面無表情地拂去西裝外套上一粒粒沾染的水珠。他擦拭得如此專注,彷彿此刻對座並無共餐者,而僅僅只是他一個人的晚餐一般。 但有些水珠仍滲進了那亮銀灰色的衣料纖維裡。 「欸,小K學長你看哪裡啊?」身旁的霸子學弟推了推他:「恍神啊?在看你的漂亮老同事啊?」 「剛剛小K沒在看鏡頭啦。」有人說:「再照一張,再照一張啦。」 他看向鏡頭。大夥兒都靜了下來。身後的喧鬧似乎也只是餘下了身後的喧鬧而已。他忽然想起許久許久之前,那部曾與女孩一起去看的日本電影。為了妻子的病,沉默的刑警積欠了地下錢莊大筆借款;走投無路之下,他身著員警制服搶了銀行,而後帶著摯愛的、罹患絕症的妻子展開了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旅程。為了阻絕不必要的侵擾,刑警二話不說,將那些不識相地追來討債的黑道流氓一個個全部槍殺在轎車內。 青白色雪地裡的青白色轎車。清脆潔淨一如冰晶之交擊的,槍響。 以及血。那緩慢地無聲流湧的,在雪白冰冷的襯底裡,布幔之後,霧露般浸濕滲出的,豔紅花色。 (喀嚓。)閃光燈亮起。他打了個寒顫。那寒顫冷然竄過他的背脊,竟像是雪地裡一閃而逝的藍色花火一般。他有時常回想起那段他們甚至猶未相識的,即使連慾望或欠缺都顯得純淨的美麗時光。同樣南部上來的學長姊得知他的住處時,偶然便會有類似的反應:「唉啊,那國慶日不就在家都可以看煙火了嘛!……」 (在那之前,他應當是從未親眼目睹那真正大型的、漫長而如青春般華麗炫耀的,煙火表演的。) 而大學第二年的國慶日,便是他第一次邀女孩來他的頂樓住處看煙火的時候了。 那也是他們的初夜。無數寂靜的花火在小窗外綻放閃燃。每次回想,他總覺得那年的記憶彷彿都沾染了那黑暗中嫣紅豔白的花色。年輕的星夜在他們頭頂旋轉燃燒;細語、呢喃與汗水微雨般落在水泥地上。 而那記憶中的光亮,竟像是要將他們的裸身全都曬傷了一般。 ● 離開餐廳後他並沒有直接回醫院。他到附近那著名的夜間書店裡晃了一圈才回來。深夜的醫院長廊十分黝暗寂靜。從病房的窗外望出去,城市的天空沒有光色,只泛著煙塵般稀薄而衰頹的紅。 他拿下頭巾,下意識地檢查化療所導致的落髮。但隨即想到,他不是已然為了方便而將頭髮全剃光了嗎? (那落髮的額,彷彿有些靦腆害羞一般,坦露出一種幼嫩而虛弱的白。像是某種陳舊矽膠光滑而灰暗的質感。) 他微微一笑,將頭巾丟在一旁。 洗臉盆前,他將方才勉強下肚的少許食物全都吐了出來。 他覺得好累。他只想好好睡上一覺。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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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ep 08 Tue 2009 1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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