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的結局
2009/3/18 | 作者：鹿憶鹿
我比父母親過得富有，因為我可以時時刻刻意識到自己是幸福的，在課堂上與學生討論吳爾芙，在秋日午後看黃葉飛揚，在晨曦中喚醒女兒上學，在空檔的瞬間啜飲一杯咖啡。
這幾年日子一直很忙很忙，早沒了閒暇去看什麼電影，那一晚，做完了一些事，打開電視剛好放映一部影片，無非就是武俠加雜愛情的一部通俗影片，兩個男人同時為一個女人動心，演著演著，劇情還算緊湊精采，不知怎麼，很快到尾聲就結束了。身為觀眾，好像看到那個編劇或導演，將一場武俠情愛劇編演到愛極癡極恨極的境地，手足無措地，不知如何收拾，就草草交代了事。
看到那個影片的結局，突然心中震了一下，人生的結局，也都很難吧！我們每個人都不能避免地，很難有一個漂亮的下台身影。我想起母親艱辛窮困的一生，想起父親顛沛流離的一生，而莫名其妙的，人生就到盡頭了。
不久前，與一個朋友敘舊。單身的朋友在車子裡一直斷斷續續說她的心情，中年以後，人生不會再有什麼改變了，也就是說，這一生就是這樣了，不會更有錢，不想有什麼職位，不太可能有感情、婚姻生活，當然也不可能有一個與自己長得很像的子女。朋友繼續說，人生就是這樣了，花了三十年讀書、讀學位，謀一個自己不知是否喜歡的工作，每個月初領固定薪水。朋友說，生活要如何改變呢？沒有能力去過另一種生活，不會一個人去非洲或西伯利亞，甚至也不會一個人去看電影，也很怕一個人吃晚餐。朋友可能忘了，她曾說過她單身是不能忍受婚姻的粗糙面。
手機響了，打斷朋友的喟嘆，女兒打來的，問她可不可以不上鋼琴課，她要去二○○九國際書展的動漫館，進動漫館排隊要好幾個鐘頭。女兒喜歡漫畫，喜歡所有媽媽不清楚的事物。窗外是一地深秋的三角楓落葉，秋天，是令人感覺寂寞的季節。女兒開始在寫一些我讀不懂的小說，她似乎也從不想讓我讀。也許，我現在了解母親的心情了，她從沒有機會進入我們的世界。
朋友又接續了她瑣瑣碎碎的生活。我們不太敢去改變生活的方式，大一時就知道自己選錯科系了，可是不敢去跟世俗的價值觀抗爭，或者是太因循苟且了，覺得要重新來過很麻煩。
曾經愛過的那個已婚男人也一樣，他的愛永遠不會強烈到讓他勇敢改變。他說離婚再結婚太可怕了，再生一次小孩，再搬一次家，再適應一次另一個家族的生活習慣。男人，其實更安於現狀，他怕累積的人脈關係付諸流水。
或者，我們實際上很害怕出人意表的結局。如果劉姥姥成了大觀園中的賈母，旁邊的人是不是也很難適應？或者，如果賈寶玉娶了林黛玉，那曹雪芹只好改行去寫童話。
人生能有什麼精采的結局，小說家卡爾維諾連在童話的背後，都要當頭棒喝地提醒讀者，沒有公主王子從此幸福快樂的世界。在國王和女孩舉行了盛大的結婚典禮以後，卡爾維諾潑了大家冷水：「他們過著奢侈、冷酷的生活，我卻躲在門後挨餓，我回到客棧去吃飯。」在〈三個城堡〉中也有一場令人羨慕的婚禮，原本牧羊的新郎後來又當上了國王：「所有的人都心滿意足、高高興興，我卻一無所得，只是個局外人。」卡爾維諾一直心裡不平地說著，他們坐著變出來的那些馬車出發了，回到家後，舉行了盛大的宴會，他們的生活奢侈又冷酷，「卻將我留在門背後，從未有人給過我什麼。」
朋友哀傷地說起自己與喬治史坦納同年的父親，他在外面還有一個家，因為外面的女人幫他生了兒子。喬治史坦納在巴黎出生，他說自己童年的閱讀大致平均地落在法文、英文、德文上，他的成長經驗完全是三種語言並重，而背景也總是充滿多重語言。每天，喬治的美麗動人母親通常會以某個語言開頭，以另一種語言結尾。而每星期總有一天，一位個兒嬌小的蘇格蘭女士會來讀莎士比亞給她聽。可是，有誰能像喬治史坦納這麼幸福？在晚年還可以寫一本《勘誤表》來整理回顧自己一生思想的精華，並且反省生命中的錯誤與遺憾。
海德格說，思想偉大者必犯大錯，而思想渺小者，同樣會犯大錯。其實，我們不必太擔心，人微言輕如我者，很難犯什麼大錯的。
那一次車上的對談←然而止。朋友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發現我買了一個有瑕疵的竹器，竹盒很美，可以放許多筆，一點小瑕疵不能掩蓋雕工的細緻精美，而小販為此將價錢打了對折。我真喜歡這個竹盒，幾乎忘了那個瑕疵；或者我一直不在意生命中的小瑕疵。朋友突然語塞，囁嚅著，說自己不能忍受生命中的瑕疵，她說她不會買那個瑕疵品。
母親童年時就喪父，母親在十三、四歲時就整天挑魚賣魚，她要照顧失明的母親和五個弟弟，讓五個弟弟有機會進入學校認字。而母親與學校的近距離接觸是在兩個女兒的大學畢業典禮上。然後，老了，病了，她一生在意婚姻，臨終時，父親未曾去見最後一面。而父親呢！十幾歲就離開安徽，終其一生幽居小島，魂牽夢繫他的淮河，回鄉時只與盼他五十年的髮妻相處一天，就毫不在意地又離開了。那個我不曾謀面的大娘、大哥，他們的人生不是童話的開始，也不會是童話的結尾。我很難去苛責父親辜負兩個女人，他一生都過得不愉快，中年以後，他連睡得好似乎都極奢侈。
我比父母親過得富有，因為我可以時時刻刻意識到自己是幸福的，在課堂上與學生討論吳爾芙，在秋日午後看黃葉飛揚，在晨曦中喚醒女兒上學，在空檔的瞬間啜飲一杯咖啡。
我們真的很難在意一個竹盒上的小瑕疵。我笑笑地告訴朋友。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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