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有一種絕對 | ||||
文/阿茹 | ||||
那是一個奇異的盛夏,悶雷和著閃電劃過天際,我抬頭望望天空,不曉得哪場雨即將傾盆而下?空氣中片刻安靜,鳳凰花很絢爛紅艷,我迅速地打掃鳳凰樹下的葉子,用力地揮呀揮的,總是找不到一個邊界,可以將這細碎的葉子框在一起。鳳凰樹的葉子很細很小,夏天很少有陰雨綿綿天氣,而這種天氣總是夾著水氣和葉子,濕濕糊糊地抹在地上,叫人掃也不是,放著也不是。
鳳凰樹的葉子一旦變黃,隔年還是這樣鮮嫩翠綠地長成,然後開出一大片一大片艷紅紅的火,刺向畢業生的眼裏,以它最美麗姿態送走畢業生。天色逐漸轉淡轉灰,不一會兒的時間,一望無際的天空似乎找不到任何雲朵存在的理由,我也不清楚心底那小小的不安,到底繫住的是哪一條脆弱的神經?
花與葉的殘骸繞成了一種纏人的氣息,淡淡又濃濃地包圍住全身,我似乎聞不到鳳凰花的味道,拿著掃把,像是從高處俯衝而下的雲霄飛車,快速向下飛馳,我使勁地揮動掃把,決定一鼓作氣把所有的落花落葉統統掃起來。
「姊姊,你什麼時候要陪我念書?」
聽見她的腳步聲,我轉過身來,知道那一兩分鐘路程對她而言仍是太漫長的黑暗,她細微的節奏穿過片刻安靜的隙縫,操場蜿蜒著沒有盡頭的邊緣,她問我在看什麼?因為我有好長一段的沈默,她只是站著陪著我,我告訴她校園的鳳凰花開了。放下掃把,輕微責怪起她怎麼不叫我扶?小小的身軀對比著一張乾淨細白的面容,只是在雙眼本該凹陷完整的地方,少了靈魂之窗的綴飾。
從心底盤旋直上天際的蕭條感,不知道怎麼去面對這雙不一樣的眼。每次見到,我總會有一次深深的感傷,該說我是天生多愁善感,還是不能接受她已然失明的事實?
大學以來,我持續參加盲生導讀的志工服務,今年已是第三年,送走前兩屆畢業生,看著他們有個理想的學校就讀,是我心中最大的驕傲。眼前的她是個高中一年級生,但我總認為她還在國中時期,擁有小女生的青澀和面對世界的惶惶不安,這是我特別注意她的原因嗎?我以為這樣的志工服務,是沒有愛的等差的,但我對她就是多了很多,該關心的該注意的,我像個叨叨念念的婦人,牢牢地跟在後頭。
桌上的錄音機代替老師課堂的聲音,她聽著地理故事已有一段時間了。「姊姊,我可不可以不要聽了?」
我笑著搖搖頭說,不行,這是老師規定的作業,必須做完。她抓著我的手,趴在報讀用的桌子上,聽著地理老師給的錄音帶,我也跟著聽了很多課本內容,那雙小手溫溫熱熱的,我們的掌紋相觸之間,密密麻麻地勾勒出平靜的畫面,這一次的課程在講吳鳳的故事,這是一段歷史,在偶然之間也成了故事。
好寧靜的氛圍,我們各自有神遊的世界,但精神上卻聚集在這欲雨的午後,她轉頭,用著一張我很是惋惜的小小面容看著。「姊姊,吳鳳是個好人。」我按下錄音的教材停止播放,拍拍她臉上的塵埃,因為眼眸的關係,這世界的混雜她是看不見了,而我相信這對她而言是一件意外的好事,但我仍然可惜著她看不見的事實,那妖妖艷艷的鳳凰花,再怎麼努力也見不到。
世界上每個人總有不一樣的人生,能給多少,我仍然不吝於付出,生命中有一種絕對,是不得不去面對的必然,我真心希望的是帶著她去面對未來三年繁重的課業,盡我可能地教導,如果可以,我們扶持著彼此的靈魂重量,一起去感受生命中可以彌補的缺憾。醞釀已久的雨水,終於滴滴答答地下了,夏日慣有的大雨,下在圓圓的操場上,雨水和著空氣,潮濕地漫開了整條馬路上的塵埃味。我要她以自己的話去描述剛剛聽見了什麼,她偏著頭,努力地回想剛剛柔悅的錄音機女聲裏,講了多少過去的歷史。她只聽到吳鳳捨身感化原住民的故事,用一種近乎崇拜而疼惜英雄的語氣直接說著,吳鳳是個好人,我沒有破壞吳鳳在她心中的印象。過去在鄒族的口述歷史中,吳鳳是個利用通事身分剝削原住民的奸商,原住民公認的大惡人,因此鄒族在一次出草行動中,將吳鳳列為首要目標,並成功誅殺而以其首獻祭。吳鳳,在她的心中仍是捨生取義的歷史英雄。
下課的鐘響了,一連串的音符中帶來暫時休息的訊息,她輕輕站起來推開背後的椅子。「姊姊,謝謝你。」我說,不要跟我說感謝,我們都在彼此成長,你學的是課業上的知識,而我是加強內心的強韌度,有時候明眼人比什麼都脆弱不是嗎?
「晴晴,永遠不要跟我說感謝,姊姊會很不好意思。」她拉著我的手,一如剛剛報讀一樣地緊密。她說,要去操場走走,雨不下了,天空又突然放晴,窗外的操場有幾灘水漬,看起來格外地晶瑩。「可以跟我講鳳凰花的形狀和顏色嗎?姊姊你告訴我好不好?」我很突然地明白,你只是用另一種形式去閱讀人間,並沒有任何可惜的地方。我們蹲在操場一隅,專注地豎起每一根聽覺神經,仔細傾聽蟬聲和旁邊排水溝水聲的錯落。這些水都是從四方匯集而來。
「晴晴呀,鳳凰花呢看起來像一團火,紅色的花冠像綠葉中點燃的一把烈火,一下子就吞沒了整個傘形樹冠,整棵鳳凰樹就像燃燒起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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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http://paper.udn.com/udnpaper/POE0022/150282/we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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